大师推荐——残雪
CANXUE
残 / 雪
撷英
“您想象不到的事情是,我渐渐地喜欢上我的储藏室了。我一回到这里,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自己跟自己说话打发时间。在那间房里,当我这只眼睛完全感受不到光源时,我就知道夜晚到来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是我上了列车之后还是一次也没照过镜子。当然别的车厢的洗脸间里是有镜子的,但我不敢去别的车厢,我被那一次的经验吓坏了,我一直待在餐车里,而我待的地方都没有镜子。我使劲回忆我刚上车时发生的事,当时我在洗脸间帮伊姝洗衣服,那墙上一定有一面镜子,而我竟没有顾得上瞧一眼,也许我瞧了,以为镜子里照出的是另一个人吧。就这样,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能通过别人的反应来估计,而别人的反应就是列车长说的:‘太可怕了。’我在房里思考这件事,隔壁就传来列车长弄出的响声。差不多每天晚上,列车长都在用一种类似拍子的东西往墙上拍,‘啪啦啪啦’地要弄一晚上,口里还发出咒骂,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是,他在打蚊子。可是列车上哪来的蚊子呢?您也看到了,列车长的房里有张门和我的房间相通,只是门从他那边闩上了,从来也没打开过。我听着他打蚊子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还有他喘气的声音,心里忽然对他生出无限的感恩的情绪。在我走投无路之际,不正是他收留了我吗?这位单身汉,从他每天晚上的活动来看,是如此的寂寞,不幸福,可是他还是收留了我。他几十年里头经营的,到底是一种什么事业呢?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对列车长的感情从一种类似对父亲的渴望发展成混合了青春情欲的东西,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情,它就发生在充满了腐败蔬菜气味的黑暗里。终于有一天,我决心来斩断过去的记忆了,我要构想一个自己的身世,在这个构想中,我没有父母,是一名真正的孤儿,然后有一天我被狼追击,逃到了这辆列车上。每天夜里,我都反复地给自己的这个设想增添一些细节,使之更为鲜明生动。列车长急躁的拍打声也刺激着我的想象,他本人在我的故事里属于那种既孤傲又完美无缺的形象。那时列车上又增加了几个新人,听说其中一人是某个鸡场里来的,名叫老单。有一天老单到厨房里来了,他令我意外地走过来与我聊天,仿佛对我的特殊容貌全无感觉,连我自己也不理解当时我为什么那么冷静。也许他是知道一切的,他说起鸡场里的一些事,原来他真的在我父亲的鸡场里工作过。我假装有兴趣地应答着,轻描淡写地将父亲称之为‘场长’,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单经常到厨房来,我边干活边与他聊几句,他告诉我他已成了车上的清洁工。我却怀疑他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这使我很愤怒。‘你们场长是个恶棍,您这么大年纪了,他却将您赶出来流浪,他不得好死。’我说。老单嘻嘻地笑着,说他对场长的看法同我一样,不过他并不后悔,来这车上度过余生正是他的夙愿。
“除了刚上车时与列车长见过那一面之外,后来我一直没见过他。他每天晚上在那边拍蚊子时,我就想,也许他是有意将我安排在他的隔壁的,我在他眼里虽然容貌可怕,他实在还是对我怀有一份温情的。听着他那乡下人粗壮的身体里发出的喘息声,我脑子里竟然浮出了我和他的色情场面,四周的黑暗又更助长了我的狂想。当时我已发育得十分充分,胆子也随着大了起来。一个这样的夜晚,列车长似乎是站在一条凳子上拍来拍去的,忽然听见凳子倾倒下来的声音,列车长沉重的身体‘嘭’的一声跌在地上,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恐惧极了,不顾一切地去推那张门,狂喊道:‘列车长!列车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列车长很快就打开了门,一束灯光照了进来。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很像一只熊。我对他的幻想突然破灭了,只觉得害怕,我一步步后退,他一步步逼近。突然他咒骂了一句什么,就扑上来剥我的衣服,他的动作之粗野令人难以想象,他很快占有了我,把我弄得差点窒息,过后还踢了我几脚。然后他穿好裤子,回到他房里,将门闩死了。我像一堆破烂一样躺在地上,好久好久不能动弹。实际上,当时我还没弄清所发生的事,因为他的动作就如闪电一样快,完全不容我思考。
“也许您以为列车长从此会要时常来找我,以消除他自己的寂寞了吧?后来发生的事正好相反,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每天夜里他仍然在他的房里打蚊子,直至深夜,隔着墙,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着那道将我们隔开的门高声叫喊:‘列车长啊,您把门打开吧!为什么您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您不是拥有这样一列神秘列车吗?我来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列车日夜不停地在辽阔的疆土上奔跑,从来也不曾停下来过,我们这些车上的人全都属于您,听您的话,您为什么还要独自苦恼呢?啊,列车长,列车长,您把门打开吧!也许我对于您是一个安慰呢!’列车长就像没听见似的照旧打他的蚊子,看来我的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虽然不曾走出厨房,也觉察到这车上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多起来了。我刚到车上那一年,餐厅里冷冷清清,厨房里的工作也轻松得多。可是后来那些年来餐厅吃饭的人慢慢地增加了,这只要注意一下厨房里的情况就知道了。我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伊姝预料的那样,列车上的伙食使我迅速地长胖了,我的身材变得特别高大,我大概成了一个畸形的大胖子。我在厨房里对别人变得碍手碍脚,于是我只好将大部分的杂活拿到储藏室去做。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连接厨房和储藏室的过道在那一年里对我来说变得分外狭窄,每次我到储藏室去都要用力挤,短短的五米长的过道要挤十多分钟,肩膀和臀部的皮肤都被擦破了,所以每一次从那里过都是一次酷刑,把我搞得痛苦不堪,而我又还在继续长胖。于是我想,是谁设计了这样一条奇怪的过道呢?是列车长吗?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中午伊姝送来的饭比平时多一点,我吃完后将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结果就被卡在过道里了。我在黑暗中哀号着,从前被卡在狗屋门口的那种感觉又鲜明地回到我的脑海。我越用力挣,被卡得越紧,就像被一把老虎钳夹住了一样。血从臀部撑破的伤口往下流,裙子全弄湿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救我,我的力气都被耗尽了,喉咙也嘶哑了,我觉得我要死了。‘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立刻感到力气倍增,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削土豆的小刀,咬着牙将臀部的肉连带着裙子切掉一块,立刻就把自己解脱出来了。当时血流得像小河一样,是闻讯赶来的伊姝帮我包扎的,她还将我切掉的那块肉举起来让我仔细看。再往后就是长达十多天的高烧,到我恢复时,才得知那条过道已经取消了,从此我可以直接从列车长的房里出进了。这一决定使我高兴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我的希望马上又破灭了。自从我从列车长房里出进,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之后,我就再也没听到列车长晚上打蚊子了。每天晚上他仍闩上那张门,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有时我想也许他在看书,那样的话应该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啊。总之他完全变了,再也不发出那种叹息了。而白天里,他对我就同别人对我是一样‘视而不见’。有一次,我试图和他讲话,我刚一开口,他忽然冲我大喊大叫,命令我马上滚蛋,因为他看见我的样子就恶心发抖。那天夜里我哭了很久,后来伊姝来了。很奇怪,她是从列车长的房里过来的,我听见她从他手中接过钥匙,就开了中间这道门过来了。
“‘你在自寻烦恼,’她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傻大姐。’(从那天起她就正式叫我傻大姐了。)
——节选自残雪《神秘列车之旅》
人物简介
残雪,原名邓小华,女,湖南耒阳人。1970年后历任街道工厂工人,个体裁缝。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先锋派文学代表人物。部分作品在香港和台湾出版,并被译介到日本、法国、意大利、德国和加拿大等国家。
残雪先锋写作中叙述模式的嬗变:在先锋作家残雪笔下,小说人物的存在虽然不乏孤独与痛苦,但有那么一些人却始终在死中求活,从未在可怕的现实面前停止追求永生的希望。这一叙述方向几乎贯穿了残雪所有的文学创作。随着残雪先锋写作的逐步深入,人物摆脱生存困境、追求永生的方式也随之改变。在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创作中,残雪往往通过对笔下人物生存境界的区分,建构出一种先知者引领沉沦者的叙述模式:那些沉沦于现实困境的人们,只能凭借先知者“站出来表演”的引领方式去反思自我的存在困境,并借此展开对命运的抗争。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残雪则通过一系列“文学笔记”的创作,将“先知者、沉沦者”的叙述模式内化为人物自我的精神层次,从而在对生命个体精神矛盾的书写中,再度重复了对永生的追求。
残雪表述了现存的语言对表达不可思议的美的事物的苍白无力,有些地方人类的语言无法抵达,人类精神流动的瞬息万变也增加了描述它的困难,她只能给读者提供暗示。
海碧天青,韵逸文霞
清夜无尘,月盼云兮
海韵无声,我盼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