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战争与和平,从来并非是国际格局和外部环境本身所能决定,否则便难以理解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国是如何在与主要世界大国同时交恶的情况下得以生存。决定战争与和平的根源是一个国家推行的军事战略与外交政策,从这个意义上说,推行进攻性军事战略和竞逐世界霸权外交政策的德意志第二帝国,与同样致力于世界霸权的英国之间的战争风险是极高的。
一战前各国由社会达尔文主义发酵而催生的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对和平的自满,对进攻战略的迷信,都是一场萨拉热窝事件会发酵成世界大战的重要原因。当然,由于安全与经济资源的长期稀缺性,人类社会自古至今从来不缺乏引起战争的深层次理由,但显然,不同的国际制度对于战争是否爆发是存在一定制约的,而一战的爆发及其惨烈结局实际上将缔结军事同盟维护安全这一国际制度行为的弊端暴露无遗。
自乌得勒支条约确立均势原则以来,欧洲国际体系长期的总体和平主要仰赖于多极均势的灵活化,这种灵活化的外交格局正如帕默斯顿所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切人反对一切人(all against all),各国均没有明确的假想敌,体系内的任意大国随着形势的转变都可能在敌人与朋友的身份间不断转化,这使得任何一场战争的规模必然是有限的,因为任何国家只要在战争中遭遇不利,都会积极寻找媾和的可能,进行外交格局的重新洗牌,徐图再举,而优势一方也不会愿意看到己方阵营盟友因敌人的衰落而壮大,所以往往不会对战败国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但是多极均势的格局却在一系列攻守同盟的缔结中名存实亡。俾斯麦广结同盟的初衷,本是将德国置于欧洲外交网络的中心,确保德国的安全和崇高地位,但随着俾斯麦的下野,德国的官僚却不能理解俾斯麦缔结那些彼此矛盾的条约的良苦用心,因为严守三国同盟条约里明确的假想敌和权利义务相关条款,他们放弃了与俄国维持关系的努力,从而完全把俄国推向了对立面,间接造成了法俄同盟与三国同盟的对立。
一战前两大阵营的形成,标志着欧洲格局由多极格局走向了越来越紧密的两极格局,灵活性的丧失,使各方均有明确的假想敌,任何一场涉及大国的战争危机都必然牵动整个世界,而战端一开,则两大阵营必然为了各自整体的荣誉和利益厮杀到最后一刻,战争的结果变成了必须促使敌人无条件投降、战胜国重组世界格局,这开启了20世纪血腥的总体战的潘多拉魔盒。
从6月事件、7月危机到8月枪声,一系列多米诺骨牌式的反应实际上正是军事同盟体制作用下的恶果。
德国由于在欧洲的外交孤立,奥匈帝国成为德国获取外交支持的唯一选择,而相对的,背靠实力强大的德国的支持,大大助长了奥匈帝国军方的野心,在威廉二世的支持下,奥匈帝国在萨拉热窝事件的解决上,对与俄国有着紧密民族与宗教联系的塞尔维亚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并在要求不能被完全满足的第一时间对塞尔维亚宣战。
俄国针对奥匈帝国的宣战展开战争动员,而这一潜在的俄奥战争则在军事同盟的条款上使德国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一旦德奥与俄国的战争爆发,则不可能指望作为俄国盟友且时刻指望对德复仇的法国会作壁上观,所以当德奥与法俄两大同盟的战争不可避免之时,便不难理解德国从军事角度出发对法俄同时宣战并迅速侵入比利时和法国境内的行为。
一战在协约国阵营被视为由德皇威廉主动挑起的战争,而事实上当战前的秘密条约在战后逐渐公开,很容易发现单纯指责德国发动战争是并不客观的,因为德国的官僚与军人只是在战争危机中将德国的行为引向了那些条文所决定的宿命而已。
当然,也决不可认为国家在国际制度面前是没有主动性的,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在一战中,身为同盟国阵营的意大利最终同样加入了协约国阵营,故德国发动战争的罪行依然是成立的。
德国的失败,在根本上依然是混沌的德国社会有意进行超出国力的军事冒险的必然结果。
一战即将爆发时的德国,容克们担心当未来俄国的铁路系统完善、动员速度大大增加时,将不能实现他们的施利芬计划,俄国将成为德国的梦魇;
海军部知道随着英国造舰成本不断下降而德国造舰成本却不断上升的形势下,未来的海军军备竞赛可能对德国不利;
德国平庸的决策者自己导致的孤立的外部环境和对未来前景的不确定性,不断增加着他们的焦虑,于是在迷信进攻的旧军事思想和人民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的推动下,他们想要发动一场预防性战争,阻止俄国的崛起,打破协约国的孤立封锁,却全然没有做好对战争的准备。
而在战争中,德国的决策者只顾军事不顾政治外交的一系列行为,更是让自身在战争中的处境雪上加霜。
如果德国及时抛弃不切实际的施利芬计划,在西线专守防御,仅针对俄国发动进攻,则德国不一定会背上发动世界战争的骂名,且广受西方世界诟病的专制的俄国将以更快的速度被粉碎,也不存在入侵比利时的必要性,没有破坏比利时的中立,英国内阁想要说服议会加入对德战争是存在相当程度的困难的,不与英国开战,也就不会有导致日、美参战的一系列事件,而法国如果主动进攻,将在德法边境付出沉重的代价;
即使德国依然入侵了比利时、在西线与英法开战且在远东遭到日本进攻,如果没有进行无限制潜艇战,以及制造齐默尔曼电报这一反美事件,德裔众多的美国很难加入战争,那么德国还是很可能在1918年初取得在欧陆的全面胜利。
超出国力、不顾一切的军事冒险,终将德意志第二帝国送入了坟墓。